第66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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??沈怀霜转过身来,手肘撑着床头,压了压心绪。 ??他静静等着钟煜开口,随时从乾坤袖中取出书目,道:“为什么要我讲?” ??钟煜和他并肩靠在一起,撑在枕头上看他:“因为从来没有人像你这样给我讲过东西。” ??“最寻常的书。诗经、论语,都可以。” ??“先生讲什么,我就听什么。” ??沈怀霜从乾坤袖中抽出诗经,在床头展平,又问:“可是那些,你不是都明白的么?” ??钟煜:“你讲就不一样。” ??沈怀霜无奈一笑:“哪里就不一样了。” ??书页翻动时,钟煜发上的马尾松了下来,发带垂在肩侧,偏头望过来:“我常常想,如果我再早一点遇到你会怎么样。” ??“你是不是会早一点教我读书,教我道理,看我成人。” ??“或许,我就不是从前的样子了。” ??沈怀霜淡淡笑了下,笑却不如眼底:“你不遇见我,也会遇见别人。道理是你自己明白的,要说这些年,我真的做了什么,好像也没有。” ??“那是不一样的,沈怀霜。”钟煜一字一顿答,“不一样。” ??第57章 君子如玉 ??话落,两个人都愣了一下。 ??很早之前,钟煜破口喊过沈怀霜的名讳,那个时候,他并不在意这个师长。名字只是名字而已,他恨不过沈怀霜在马车上阻拦他,想怎么叫便怎么叫了。 ??但今时不同往日。 ??钟煜这一声说的太直接了。 ??沈怀霜这个名字,哪怕是同辈之间,也应该喊字号,或者别称,断断是不会用姓名直接称呼。 ??刚才那声亲近得像是沈怀霜的身边人。 ??说话的人只是极其自然地唤了他的名字,而沈怀霜也自然地接纳了下来。 ??深夜寂寂,床头烛火闪动,他们支撑着臂膀,互相望着彼此。 ??竹屋下,如墨的夜色从烛火的光芒延伸出去,等他们回过神来,一时间竟忘了他们之间年纪差了很多,身份差了很多。 ??沈怀霜转过头,错开钟煜的视线。 ??沉默间,其实他想问钟煜,那到底有什么不一样。 ??但短暂停顿之后,他岔开话题道:“你不是要我给你讲课么,从前你的夫子都是怎么教你的。” ??书本在手上跳动,篇章页页翻过。 ??夜色茫茫,钟煜从旁边看着沈怀霜,发丝松了下来,垂在颊边。 ??他望着泛黄的书本,在哗哗书声中,所有声音都沉静了下来。 ??钟煜干脆随口提到了从前的事情:“从前,我的夫子大多耐心都很差,若是答不上来,就会用戒尺敲上来,几乎不太有悉心教授的人。” ??他怕沈怀霜担心,略过道:“所以我曾经一直想,如果有先生能耐心给我授课解惑,那会是一种什么感觉。” ??哗啦书声停下。 ??就在钟煜以为沈怀霜要给他讲授道义时,修长指节点在书页上:“你想听哪一个篇目。” ??沈怀霜翻开诗经,自嘲般笑了笑:“不过诗经我也只是略知一二,再深点我没法给你解答,只能念给你听。” ??“我做你正经的先生,能耐还不够。” ??钟煜拖着腮,发带垂在他背上,偏头望过去。 ??低沉的声音消散在夜色里,又像是融了进去,如夜风徐徐而过。 ??“有匪君子,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。” ??“瑟兮僩兮,赫兮咺兮。” ??说完这一段,钟煜那双眼望着沈怀霜,又道:“有匪君子,终不可谖兮。” ??短暂停顿后,他没有说话,直到重新听见了屋外的夜风,他又缓缓道:“先生,这是哪一篇?” ??沈怀霜低头翻了一会儿,目光落在宣纸上,答道:“很早之前,我开蒙的时候夫子也给我讲过淇奥。” ??沈怀霜淡淡望向书本,嘴角带着淡淡的笑,一字一句地诠释了起来。 ??“有匪君子,匪,同斐,意思就是富有文采。” ??“有匪君子,连在一起就是有文采样貌的君子。” ??“终不可谖兮,终,永远,谖的意思是忘记。整句话的意思是,如此这般君子,让人永远也忘不了。” ??夜色里,钟煜那双眼像淌进了月光。 ??在山下时,他曾听师兄弟提起过山下的许多话本。 ??有些话本是写给女孩子看的,但偏偏崐仑的少年闲来无事也会读,指着书本上,追着师兄弟絮絮叨叨。 ??——让人永远也忘不了的人。 ??哪怕师兄弟再嘲笑那些话本中人。 ??钟煜却觉得,不管往后余生还多少年,不管他再遇见多少人,他已经遇到了惊艳他一生的人。 ??从初见时那极其精湛的一剑也好,时至今日长久又纵容的陪伴也好,没有人能比沈怀霜更让他在乎,也没有人能够再代替沈怀霜成为他最重要的那个人。 ??那个晚上,钟煜听沈怀霜从诗经念到史记,从大学衍义谈到天南海北,好像他没从沈怀霜嘴里听到过那么多话。 ??他觉得很新奇,好像很多平静的体验都是沈怀霜给他的。 ??于是他投桃报李地想给沈怀霜更多的东西。 ??他希望和沈怀霜能有很多个将来。 ??他希望沈怀霜能陪他更久一点。 ??他还要登顶更高的巅峰,足够强大到能站在他身侧。 ??再将来,等他足够有资本去陈述心意的时候,说喜欢他的时候,他能不能也等来沈怀霜的一句——我也如此。 ??室内,灯油即将燃尽,烛光明明灭灭。 ??诗经合了起来,在最后那一下烛火扑闪后,钟煜的身影如墨色剪影,他起身坐了起来。夜色如浓得化不开的墨,他眼里落了月光,眼前所见都是朦胧的。 ??沈怀霜润了两下嗓子:“灯都灭了,你不休息么?” ??“先生。” ??“以后多让我来陪陪你,好么?” ??沈怀霜没有与人同居的习惯。 ??听山居除了沈怀霜以外,留客都很少。 ??钟煜话落时,沈怀霜好像听到了从前都没有听到过的声音,那句话融在了浓郁夜色里,又随风化在他的呼吸间。 ??刹那,如坚冰融化,流水潺潺。 ??忽然,他好像开始明白玄清门无情道最后一层境界。 ??从前,他问过元白道人,问他,当他把他那套剑法用至巅峰以后,还有境界么。 ??元白道人笑答:。 ??——那是无情道之后的境界。 ??在玄清门时,沈怀霜并不明白,天地不言仁、不争仁,世间万物在大道眼里并无区别,又从何而来的。 ??他问元白道人,请他解惑,可这问题他的师父从来不会回答他,要他自己悟。 ??可自从那颗道心重塑以后,沈怀霜却察觉到了从前不曾有过的东西,哪怕道心坚固如从前,对心绪、情感有种种约束,可他仍然能感觉到压抑、约束之下的情愫。 ??那是新的境界。 ??区别于道义不悟,道心会随之扭曲、破碎。 ??只可惜那东西捉摸不透。 ??沈怀霜才抓住一点它就转瞬即逝,一缕风似的溜走。 ??月上柳梢,笼罩开一地清冷色。 ??光影照在室内,跳跃着,落在无量剑上。颤枝银柄的剑身焕出白光,亮了又亮。 ??沈怀霜回答道:“听山居你想来就来,在这里你做什么都行。” ??被褥翻了过来,盖在两个人身上,像海浪上涌起了巨浪。 ??隔着半人的位置,钟煜把臂膀落在沈怀霜脖颈下。白被铺展,他们枕在了一起,沈怀霜只沾了一下,旋即起身,又给钟煜推了回去。 ??“不用这样。”沈怀霜一本正经说着。 ??“上来。”钟煜压着按捺不住的冲动,道,“你靠着就好。” ??“我今天就赖着你,你后悔也来不及了。” ??次日晨起。 ??钟煜从沈怀霜床榻上醒来,却发现身侧的位置空了。 ??他臂膀上无人,看到空白床铺的瞬间,心底竟空落落的,那一个瞬间,他发现自己强烈地不习惯起来。 ??钟煜起身很快。 ??床头落了他之前看过的书,他拿着它坐了起来。 ??书内用朱笔写满了沈怀霜给他的批注。他才看第一行,屋外,嗡嗡剑鸣,破风声干脆,果决。 ??钟煜慢慢地把这本书合上,起床下榻,走到庭院,日光从屋檐下落入他眼前,洒了他一身。 ??庭院中,天青色身影握剑纵劈,手腕收动,利落收了剑,他眼上蒙了一层三指宽的白绫,盖住了眉眼,白绫下,鼻梁高挺,薄唇微启,乌发披展,方才那凌厉的一剑如同寒霜。 ??钟煜看到沈怀霜面上的白绫,微微一愣。